她再没见过家人了。
堤岸上,两排松柏郁郁苍苍。
其中有的已经是数百年的参天大树,有的似乎才种下去不久。
阳光烤得整片树林散发出令人清醒的松脂气味。
黍伸手抚向身旁的一棵松树,一块红绸系着的木牌挂在枝头摇摇晃晃,几只小虫在树干上爬上爬下,羽兽停在树冠中,漏下几声啼鸣。
她偶尔会特意来找岸堤上的奇怪樵夫,由于樵夫始终不和别人交流,所以同乡的大家通常会把这个沉默的男人当成危险人物。
黍把粗蔗糖做的小甜饼放在樵夫身边的木桩上,找着方便的位置端坐,和他缓缓唠着家常。
开场白往往都是问候对方的身体状况,一起悼念某些已经不存在的人。
她抬头望向天空:“入夏连着来了几场大大小小的天灾,今年天气的确不好。”
樵夫放下斧头,痴愣愣地看向黍的后背。
“好在外面及时调来了粮食,甚至还没吃光剩下那点余粮。”她眯着眼摸摸自己的手背,“哦,我问过官员了,他们说不太会影响大家卖粮的收入,你不用担心。”
男人看向宽阔的河流,潜鳞游泳,河水并非清澈见底,但那逆流而上的活物他清晰可见。似想说话一样,他张开大口张合着,可没能发出声来。
黍还记得前两周落雪的寒冷,因而感觉此刻照在自己身上的阳光更为动人,睫毛轻颤着:“我其实在想……哎,要是你能帮我就好了,你是他学生,肯定能猜出是不是他做的,”
男人的舌头在嘴巴里打颤,还是没能发出声音。
黍长舒一口气转身,忧郁地看着沉默的男人,她很明白对方已经尽力想要和自己对话,即使这种自言自语让氛围变得压抑,她也没想过责怪对方。
——邪魔之害,首在可夺人神志,稍入其迷障则无医可救。
北境埋骨者众,竟多为同袍所戮。
鲜有得天年者,神志多为秽物所染,终生不得张口言语。
形毁骨立,故旧见之不能识……
这应该是那人为数不多写下来的书了。
黍欣慰又苦涩地浅笑:“肯定是他,北方他都能回来,还有什么办不到。一定是放不下大家,所以偷偷地做了件大好事…所以……他现在一定…一定还活得好好的……”
过了正午,太阳不再停留在最高处,斜照的阳光让两人的影子变得细长,一同流淌在那条不断奔腾的浑浊河流里。
“你看我有个多好丈夫,你有个多好的老师,人不在了都还在给我们做榜样,所以……”
正当黍也在宽慰自己的时候,她听见了咫尺处模糊不清的呜咽声。
泪水划过了樵夫脏乱的面庞,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,像是划过黑夜的一颗流星,像奇迹一样失语的男人再次能明确表达情感。
……呜…… 男人抬起手臂遮掩面庞
“我们都是在一片温暖土地上生根发芽的种子……”
黍低眉。
“大家都是因为爱才能走到现在的……”
黍低头。
“我们一定能给他们看见漂亮的成果……”
黍的下巴抵在胸前。
漂亮话并不能真正化解心里的愁苦。
背后的阳光把温热注入黍的体内,一种感受从心里蔓延开。
每当自己难过的时候,即使没有太阳,自己也时常能感受到这种温暖,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,是什么能一直能让痛苦只停留在苦,能让自己不再像许多年前第一次得知未来时那般撕心裂肺。
这些时刻难道有什么共同点吗?
黍捂住自己的胸口,想要摸索这颗陌生的心。
忽然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。那脚步声细细的,一下一下落在层层叠叠的松针上,在有意隐藏住声音。
但男人随着风动了动耳朵,张开了原本半闭的、浑浊的眼。
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,扎着两个俏皮的小髻,腰上别着一杆竹笛。
他嗫嚅着,想说什么,但又沉默下来。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,随即转过身,拎起自己的斧头,走进了青柏中。
可苦终究是苦,因而黍有点羡慕仍能见到家人的樵夫。
黍站起身子平复情绪:“……唉,小满,别藏了,出来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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