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村子有非常多蹊跷的地方,但归根到底,一切谜团好像都围绕着那个神社中的“神”。
铁心被安排深夜勘探地形,细数所有农田的面积,还有住家的数量。
樱兰则着重监视窃听举办仪式的那几家农户,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言行。
月寒身形最小,性格也稳重成熟,遇到突发事件会冷静处理,是直接探访的最佳人选。
这个看起来像巨型凉亭的建筑,四周的门都紧紧锁着,乍看之下好像没有可以侵入的门路。
但实际上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,就已经想好了,怎么再次进来。
这个建筑的棚顶是完全镂空的,是纯粹的木结构,只需要走到紧闭的门前,像上看便能看到一个个三角形的小空隙,成人肯定是无法穿过的,但如果是月寒就没有任何问题了。
躲过还在庆祝的村民,绕过有人把手的岗哨,翻过建筑最左边的高墙来,到了无人看守的后院。
月寒赤着的小脚轻轻点在木质的地板上,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,整个人如一团柳絮般无声的飘上了房梁,静静的钻了进去。
精致的脚趾轻点地面,宽大的衣袖并没有带起一丝风,香已经燃尽,但那股幽长的味道这房间中弥漫。
这里的房顶上装着许多粗粗的祭祀用麻绳,上面都是铃铛,周围也有很多零零碎碎的装饰,如果碰触定然会引起响动。
再三考虑,月寒仅仅用大脚趾和一根食指,一点点攀上了结实的镂空架子,来到了一个可以俯视整个房间的位置。
那个被称作神明的人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,若不是月寒小声的告诉我她还有呼吸,我甚至一度以为那是个死人。
仔细观察,最后终于发现笼子左侧有一个没有系铃铛的较大空隙,可以钻入。
刚想行动,突然金属交错碰撞的声音,由远及近,那个高台的后面有一个很窄的但可以供人行走的木桥,桥的那边有一扇门。
声音停在那扇门又是一阵细碎的金属抖动声,门轴发出尖锐的死角,一束光射了进来,但并不足以将整个黑暗的房间照亮。
好像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,他手里的钥匙闪着银色的光泽来到了那个木头制成的笼子后面,拿起一个金闪闪的钥匙将门打开。
没有语言就好像默剧一样,他走近那个“神明”,轻轻拨开层层叠叠的花哨服饰,终于在布堆中摸出了一对被红色长布紧紧包裹拘束的手。
就听那昂贵的布料被一层层解开,中年男人举起油灯站了起来,走到笼子旁,又将龙门锁上顺着来的道路出了房间,将之前照进来的光重新夹死。
被拘束的神明?
看来事情朝着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了。
那应该是个女人吧,动作轻柔,身上厚重的衣服让她行动不便,很多动作都难以完成,但她还是耐心的一点点的将衣物解开。
黑暗中静寂无声,我看着她一层层的解开自己的衣服,越看越惊。
那高台根本就不是供奉她的,而是束缚她的。
宽大的衣服下面藏了许多厚重的铁栓,有些仅仅是用结实的布料将她固定在那里,有些则是布料包裹着锁链将其囚禁。
除了手臂外,身体几乎每一寸皮肤都被勒紧包裹,蒙眼的布就足有六层之多,为了不发出声音,口中塞着布料,外面围了七八层,最外侧的两三成更是包住了整张脸,连鼻音都不可能发出。
我想不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,也想不出是谁发明了这种方法。
如果说我的拘束是严厉中带着爱意。
那这身拘束便是绝望中带着窒息。
她将遮头的布拿下,露出了一张柔和的面孔。
这是一个面容慈祥的女人,成熟的脸上还残留着年轻时的风韵,低垂的眼角让人感觉她的性格并不坚强,眉毛如情丝般绵长,如皓月般的鼻子无比精巧,一对薄薄的嘴唇有些干裂,这张面孔上的五官都很美,但组合在一起却只让人觉得薄幸。
她脱下了精致的绣花鞋,上面金丝雕成的美丽花纹并不让她留恋,白色的布条一层层的从足上剥下,一双柔弱无骨的嫩脚露了出来,束缚她灵魂的最后枷锁也被卸下。
因为长时间跪坐而有些麻木的身体直直向后倒去,黑色的长发在鲜艳的布料上扭曲成诡异的造型,她空洞的双眼里好像没有任何的思想。
“下去吧。”
听到我的声音月寒手指一松,脚趾一点,身体如薄薄的蚕丝手帕,冲着空隙飘了过去,没有发出一丝声音,如一团影子般进了木笼。
“你就是稻荷丰华吗?”
月寒的声音清澈而空灵,我敢断定这个女人肯定听到了,但她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,似乎以为自己是幻听。
“请问您就是稻荷丰华吗?”
月寒没有提高声量,用和之前几乎完全一致的声音再次询问。
“你是谁?”
她很平静的反问,声音无力且低沉。
“路过的修者。”
“哦~我已经见过无数修者了,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,我也给不了你们什么。你们不必拯救我,我接受我的现状。”
要是平常的对话,她的交流可能略显跳跃,但在此场景我却完全理解她的意思,没有任何的障碍。
不过有一点,她可能理解错了,别的修者来这里可能是找有益修炼的东西,而我来这里是来找人才的。
“让您白跑一趟,真是抱歉。请您离开吧,这个村子里没有恶人。”
她见我们没有说话,可能是以为我们还在迟疑,于是便直接要送客了。
“你可能误会了,我们是为你而来。你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味道,叫做悲剧。在没有彻底品尝之前,我是不会离开的。”
为了保守我的存在,我是不会直接发声的,但面前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魅力,我说不好,可能是在面对囚禁时的淡然,也可能是面对我时的坦然,但不管怎样我被她迷住了。
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价值,让我本能的重视和想要占有。
这种感觉很难解释,我已经失去了肉体,没有那些庸俗的欲望,但是她还是成功的诱惑了我。
“您是?”
面前跪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萝莉,明明刚才还在发出稚嫩空灵的声音,现在突然一个成熟带有磁性的声音从她身上发出,任谁都会愣上几秒。
“我是谁不重要。现在,我只想听你讲述自己的故事。”
没错,了解一个人是需要动力的,那些一眼看上去就没什么深度的人,即便在眼前走过上百次,我也不会对他有一丝的兴趣。
但有些人不仅仅是美貌,身上独有的气质和说话的方式,便足以使人陶醉,了解她的欲望,完全可以称之为如狼似虎。
“我……我的故事很长。”
“没事,我很有耐心。如果口渴我带了水,如果饥渴这些甜点可以充饥。”
房内很静,但她的声音还是需要屏息才能听清。
建筑外村民的欢笑声,吵闹声渐渐变小,应该是要离去了。
他们是可悲的也是可怜的,他们可悲的沉迷于肤浅庸俗的娱乐不能自拔,可怜的距离如此的精彩故事仅有一步之遥却永不得见。
我也曾经是一个爱讲故事的人,曾经傲慢地以为自己算得上是人中龙凤,但面前这个人讲故事的能力丝毫不逊色于我。
我讲的是别人的神话,但她讲的是自己的故事,讲到动情之处她非但没有展露出应有的激动,反而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,继续讲述而不让故事中断。
她的故事停在了自己还有五年寿命这一句,我期待她为这个故事添加一个圆满的结局,但她终是不能快时间一步,当她能将这个故事讲完时,她已经永远的长眠了。
我盯着她的脸没有任何的波澜,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,但我在听别人的故事时,总会兴奋的想听到结局,但她在讲自己的故事时,我却永远不想听到最后。
“我很高兴,听到这么好的故事。”
我没有手,所以没法鼓掌,故事很长,我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,在更深入的交流之前,我必须对她精彩的叙述表达感谢。
她什么也没说,微微的低了下头,眼中似乎有了一丝光亮。
“天下幸运之人总是一般幸福,天下苦命之人却是各受不同煎熬。你还怨恨卖掉你的父母吗?”
“我连他们的样子都忘记了。”
这个故事开头时她的父母遇上饥荒把它卖掉了,换了口粮食。
“听你所说,碰触药锄头的人很多。但为什么独有你受到了农神的传承呢?”
“我问过很多人,但没有人给我答案。”
她的故事里有一个重要的转折,她的人生也被分为了两半。被父母卖掉沦为农奴的她,以及偶然得到仙人的遗物,获得农神传承的她。
“刚才讲的时候,你没有详细说。农神在送于你传承的时候,是不是还说了几句话?”
“是的,那时他希望我把种植粮食的技法传播出去,让天下的百姓不再忍饥挨饿,拯救黎明苍生,以获赐福。”
“果然,和我想象的一样。”
在那个传承教育她种植庄稼和蔬菜的时候,我就在思考这个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。
毕竟一个种菜的人能给后代留个传承,怎么想都不太对劲。
现在她这么一说,故事被补全了。
一个修炼者想要步入悟道境,要么背负使命,要么感受天道,要么恩泽四方。
这个农神当年肯定就是以传授种植技术,恩泽四方最后突破悟道境的一个仙人。
而留下这个锄头,应该是怕凡间有什么大变故,导致种植技术丢失。
而最后她还真的猜对了,他的农业技术大部分都丢失了,这个世界的农业水平处在一个很低的状态。
沉默了一会儿,她没有说话,我也没有发问。
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十分压抑,对她很好的村长爷爷日渐衰老,这个村子有个野蛮的风俗,就是埋葬老人。
她想要反抗,但药锄只给予了她知识,并没有给她力量,她只是个弱女子,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爷爷死去。
而新的村长就是上一任村长的儿子,也就是刚刚看见的那个中年人。
他与稻荷丰华没有任何的恩情和感情,甚至还亲手杀死了她最亲近的人。
于是一边觊觎着她的知识,另一边又忌惮她的声望。
复杂的现实最终塑造出了这荒谬畸形的仪式。
“亲手弑父,该死。”
我的情绪还陷入在故事之中,月寒突然冷冷的说道。
“这是村子的风俗,无法耕种的老人只会……”
稻荷丰华看起来三十岁左右,但实际上是受到了农神的恩赐,才能永葆青春,现在的年龄其实已经七十,最多也还能再活五年而已。
对于一个无力的行将就木的老人而言,将悲剧合理化是她唯一能解脱的方法。
但话还没说完,熟悉的钥匙碰撞声就又从门外传来。
“躲起来。”
我能感觉到月寒身上已经腾起了一股戾气,诛杀此等灭绝人性之徒她不会有一丝的犹豫,但是不能冲动,仅听一人的一面之词,还无法了解整个事件的全貌。
最终她还是躲了起来,继续看着这里,而我则分出绳子,化作喜庆的红线缠到她的脖子上,进一步观察。
那个中年男人打开木笼,拿起刚刚解下的布料,在她的身上紧紧的缠绕打结。
她没有说任何的话也没有任何的反抗,就这样再次被捆了起来,蒙上了眼睛。
我是绳子,早已没了人类的身体,但捆在她的脖子上我的视角和第一视角无异。
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骨骼,因为勒紧而滋滋作响,我能感受到原本放松自由的肌肉,被紧紧的包裹挤压在一起,我能想象到嘴里被塞进了大量的布料,眼睛也被蒙上,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的恐惧。
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忍受了一年又一年吗?
已经决定了,无论怎样我都要把她从这悲剧的命运中拯救出来。
她被包裹得像木乃伊一样,双脚只有一肩宽的活动距离。
中年人拿起笼子边的一个木杖,上面有一根红线连在了丰华的脖颈上,他像是在牵一只低贱的狗一样,把这个赐予他们丰收的无私女人领走。
走过安静的长廊,这个宗教建筑后面有一个专属的田园,唯一和别处不同的是,田园正中间有一个高大的石碑。
我看了看身后的建筑月寒无声的跟来,恍惚间对上她的目光,连我都有些不寒而栗。
等到的地方,中年人解开蒙住眼睛的布条,然后将绳子拴在石碑上,坐到一边从一个盒子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药锄扔到地上,毫无感情地说道。
“粮食已经够多了,就算种出更多也赚不到什么钱了。现在我想让我们的地里改种这种烟叶,但是怎么种都种不活,你有办法的对吧。”
我看了一眼地上垂头丧气的植物,烟叶?
这不就是罂粟吗!
当他发现种粮食已经不赚钱的时候,他会一点都没有心里负担的改种毒品是吗?
真的,我不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,因为现实总要比我想象的更加夸张。
“呜呜……”
丰华没有去捡起本应该属于她的药锄,她大概也知道这种植物的危害,不愿意助纣为虐。
“下贱的东西,你没有资格反抗我。”
中年男人走了过来,扬起手中的木杖!
但他砸不下来了,可能他这一辈子都砸不下来了。
月寒突然出现在他身前,赤霄架在这个凡人的脖子上,令人窒息的天地之威让他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。
我对之后的发展大概是有预测的但我没有出手制止,我的善良完全不逊与樱兰,对于每个生命都不视为儿戏。
我强迫自己站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上,杀亲弑父,贩卖种植毒品月寒斩他合情合理。
“我问你,你在掐死父亲的时候,他说了什么?”
月寒没有在对方饱受恐惧的时候将其斩杀,而是冰冷冷的质问。
她成熟了,已经学会了,不轻信一个人的说词,不过这次,这谨慎可能有些多余了。
“他……他让我好好……经营……村子……”
“哦,你原来真的杀掉了父亲。”
寒光一闪,头颅落地。
月寒根本就不在乎那个爷爷说了什么,她只是想确定你到底有没有杀掉父亲而已啊!
直到最后一刻,丰华还在拼命的挣脱绳索,解开塞住她嘴的布条。
她或许和这个中年人没什么感情,但这个人毕竟是他爷爷的儿子,是这个村子的村长,如果真的死掉了,他爷爷的灵魂可能也无法安息,但是……寒光一闪而过,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。
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可悲的人啊,唯一想救你的人被你亲手拴在了石柱上,堵住了嘴巴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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