缀锦阁内,檀木雕花窗格漏进几缕天光,将空气里浮动的细尘照亮。
甜腻的合欢香混合着微苦的茶气,丝丝缕缕,缠绕在鼻尖。
四周静得出奇,只闻杯盏轻碰的脆响,以及衣料摩擦的窸窣声。
洛云裳端坐于特制的‘端仪凳’上,背脊挺 直如松。
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围拢着身 体两侧,冰凉的触感透过层层衣料渗入肌肤。
凳腿旁,靠近裙摆遮掩处,似乎有细小的环扣,泛着冷金属的幽暗。
身上穿着的‘流云织锦’襦裙,绣满繁复的缠枝莲纹,每一针每一线都密实厚重。
裙摆与宽袖边缘,坠着不易察觉的玉石配重,举手投足间皆需格外留意。
她如同被精心安置的瓷偶,纹丝不动。
她抬起下颌,目光掠过不远处的几位贵女。
她们同样妆容精致,衣饰华美,动作轻缓得如同画中人。
端茶,低语,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 经过千百次的演练,优雅得毫无生气。
指尖微凉的茶盏轻晃,漾起圈圈涟漪,也漾开了尘封的记忆。几年 前,姐姐出嫁时的景象蓦然浮现。
那身‘凤穿牡丹’嫁衣,金线银丝,华贵夺目,却也将姐姐裹缠得密不透风。
红绸盖头下,姐姐一瞬抬眸,那空洞与麻木,至今仍清晰刻在洛云裳心底。
她被八抬大轿‘风光’地抬进了四海通商会理事的府邸,嫁给那个素未谋面,只凭家世权衡的男人。
一名穿着藕荷色比甲的侍女悄步行至身侧,垂首敛目,双手捧上一封鎏金帖子。
帖子边缘烫着精致的卷草纹,中 央是‘四海通’的徽记。
侍女抬首时,目光飞快地与洛云裳相触,那里面藏着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,如同针尖轻轻刺了一下。
侍女动作轻柔而熟练,上前为洛云裳整理衣襟裙摆,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完美无瑕。随后,她从腰间悬挂的描金小漆盒中取出一物。
那是一条质地柔 软的湖蓝色缎带,约莫两指宽,上面用银线绣着洛氏族徽。缎带一端系着小巧的金扣。
侍女微蹲,将金扣轻轻扣在洛云裳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环上。一丝细微的、带有拉扯感的束缚,顺着玉佩,透过衣料,传递到腰 腹。
就在金扣合拢的刹那,洛云裳心头微动。
她屏息凝神,依照昨夜初窥门径的《缚凰诀》心法,意念微转。
那股源自缎带的轻微束缚力,仿佛被无形的手引导,缓缓沉入丹 田。
一丝极细微的暖流,如同冬日初阳,悄然在小腹处萌生。
侍女起身,牵起缎带的另一端,力道轻柔却不容置疑。
洛云裳顺从地站起,裙摆的配重让她步伐沉稳而滞涩。
走出缀锦阁,明亮的天光有些刺目。
她被侍女牵引着,一步步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。踏上马凳的瞬间,昨夜母亲的身影又闯入脑海。
曾经快 意江湖、名动一方的侠女,如今却静静躺在那张极尽奢华的千工拔步床 上。
柔 软的绸缎束带缠绕着她的手腕与脚踝,将她固定在锦绣被褥之间,昔日的英气被消磨殆尽,只余一片空茫。
车帘落下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,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。淡淡的沉水香气萦绕不去。
洛云裳闭上双目,清晰地感受到腰间缎带传来的、若有若无的牵引感,如同命运的细线。
层层叠叠的衣物紧裹 着身躯,每一寸布料都像在无声地提醒着她的处境。
胸口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闷与不甘。《缚凰诀》带来的那丝微弱暖流,是此刻黑 暗中唯一的光亮,是她挣脱这无形囚笼的唯一指望。
马车辘辘,正驶向四海通商会,不知前方等待她的,又将是怎样一副精致的枷锁。
马车缓缓停稳,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闷响戛然而止。
侍女先一步下车,恭敬地掀开车帘,扶着洛云裳的手臂。
她顺着侍女的力道,小心翼翼地探出穿着软缎绣鞋的脚,裙摆上沉甸甸的金线与玉石配重,让每一步都带着滞涩的优雅。
四海通商会的总 部矗立眼前,巨大的青铜门扉紧闭,门前两尊石狮威严,与缀锦阁的精致旖旎截然不同,透着一股冰冷而庞大的压 迫感。
腰间的湖蓝色缎带被侍女轻轻牵引着,那力道不重,却清晰地指示着方向,如同无形的缰绳。
她被引着跨过高高的门槛,踏入光线稍暗的大厅。
冰凉的磨光石板地面倒映着穹顶的华彩琉璃,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与淡淡熏香混合的气息,沉闷而肃穆。
厅内已聚 集了数十人,无一例外皆是身着锦缎长袍的男子。
他们的目光,或明或暗,齐刷刷地投射过来,落在被侍女牵引着的洛云裳身上,如同细密的网,将她笼罩其中。
视线在她华丽却层层束缚的衣衫上逡巡,在她被脂粉精致描绘过的面容上停留,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。
洛云裳垂下眼睫,只看着自己脚尖前三寸之地,努力忽略那些如同实质的目光。
一名身着暗紫色锦袍,面容保养得宜,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,端坐于大厅尽头的高背太师椅上。
他手指上戴着一枚硕 大的墨玉扳指,指节随着旁人的低语,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滑的扶手。
这便是四海通商会的现任会长,洛家的远房宗亲,洛乘风。
他的声音响起,平缓而沉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:“云裳侄 女,今日请你过来,是有一桩喜事要告知。”
洛云裳微微屈膝行礼,并未抬头。
“经过商会与族中长老们商议,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。”洛乘风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,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,“对方是沧浪城的少主,家世显赫,与我洛家正是门当户对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这桩联姻,于你,于洛家,于整个商会,皆有莫大的裨益。”
话语温和,却字字句句都如同敲定的铁板,没有给她留下 任何置喙的余地。
洛云裳静静地听着,覆盖在“云丝软笼”手套下的手指微微蜷缩。
腕间的“玉鸣珰”随着她极力压抑的呼吸,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微碰撞声,清脆又冰冷。
身上那件名为“鸾凤和鸣束”的紧身褙子,精致的盘扣一路向上,束缚着胸口,连呼吸都带着沉闷的滞涩感。
裙摆下,缝缀在暗纹里的细小金珠滚落在脚踝边,沉甸甸地压着,提醒她此刻身不由己的处境。
巨大的压力,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,来自那不容反 抗的“婚讯”,更来自这身华美囚笼的每一寸束缚。
洛云裳闭了闭眼,强 迫自己将翻涌的情绪压下,默默运转起《缚凰诀》。
那股源自腰间缎带的微弱拉扯感,仿佛成了引子,将外界的压力与身 体的束缚感一同导向丹 田。
小腹处的那丝暖流,似乎比在缀锦阁时壮 大了少许,在经脉中缓慢而执着地流淌,艰难地对抗着那令人窒 息的感觉。
大厅之中,气氛微妙。
有人闻言,脸上露 出赞同的微笑,显然乐见其成。
也有人眉头微蹙,目光闪烁,似乎这桩婚事触动了某些复杂的利益。
洛云裳的余光瞥见角落里一个穿着玄色长衫的男子,面容瘦削,气质阴沉,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转瞬即逝。
就在此时,大厅厚重的青铜门外,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压抑的争执。
“姬捕快!您不能硬闯!会长正在议事……”守卫焦急的声音隐约传来。
话音未落,厅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缝隙。
一个身着玄黑劲装的女子身影出现在门口,身姿挺拔,眉目锐利。
她腰间系着一条刻有官方纹章的玄铁腰带,手臂上缠绕着银丝编织的臂章,昭示着身份,也同样是一种象征性的束缚。
那女子目光如电,飞快地扫过厅内众人,最后,竟与洛云裳低垂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。
洛云裳的心猛地一跳。
面对会长那如同最后通牒般的“喜讯”,她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头的哽咽,用一种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的、柔婉的语调开口。
“会长厚爱,云裳感激不尽。”她微微躬身,“只是,婚姻大事,事关女儿家终身,云裳……想先禀明母亲,再做定夺。”
她的声音轻柔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,低垂的眼睫遮掩了所有情绪。
洛乘风眉头微皱,显然对这“拖延”有些不悦,但考虑到洛云裳母亲那曾经名动江湖的背景和如今的状况,终究还是缓和了语气。
“也好,为人子女,理应如此。”他略一沉吟,“便给你三日时间。”
就在大厅气氛稍缓之际,门口那名闯入的女捕快——姬如雪,目光似乎在洛云裳身上又停留了一瞬。
她随即转向主位的洛乘风,声音清亮,掷地有声:“洛会长,打扰了。”
紧接着,她视线一转,重新落在洛云裳身上,语气陡然变得严肃:“洛小 姐,我乃府衙捕快姬如雪。现怀疑你与城西‘珍宝阁’失窃案有关,请即刻随我回衙门协助调 查!”
此言一出,满堂哗然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云裳和姬如雪身上,惊愕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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